在他尚未抵达菩提迦耶,或打算跋涉至摩揭陀国之前,悉达多坐在另外一棵树下六年之久。长期以来,因为每日只吃几粒米、只喝几滴水,他变得消瘦憔悴。他不沐浴也不修剪指甲,成为其它共同苦修的寻道者之楷模。他严守戒律,不论当地的牧童如何用草搔他的耳朵、对着他的脸吹号角,都不为所动。但是,历经多年极端的苦行,有一天他了解到:这不是正确的,这是一条极端的道路,这只是另一个如同宫女、孔雀园和珠饰汤匙一样的陷阱。于是他决定从苦行的状态中起身,前往附近的尼连河(即现今的帕尔古河)沐浴。他甚至接受了一位名叫苏佳达的牧羊女所供养的鲜奶,此举令他的同伴大感震惊。据说,这些同修认为他是一个不良的道德影响,与他共处会妨碍修行,因此离弃了悉达多。

 

我们可以了解,为什么这些苦行者因为悉达多违背了誓言而离弃他。人类一直努力试图寻找快乐,不仅透过物质拥有,也透过宗教的途径。世界历史大部分是以宗教为中心。宗教以光明的道路和行为规范来号召大众,诸如爱你的邻人、修持布施和处世准则、静坐禅修、斋戒和奉献牺牲等等。然而,这些看似有益的原则,也可能变成极端而严苛的宗教教条,造成人们不必要的内疚和自卑。我们常常可见虔诚的信徒傲慢地鄙视其它宗教,完全没有一丝包容,用自己的信仰把文化或实质种族绝灭予以合理化。这种具毁灭性的信仰案例比比皆是,不胜枚举。

 

人类不仅依赖有组织的宗教,也仰赖世俗智慧——甚或政治口号——来获得快乐,去除痛苦。美国总统罗斯福曾说:“如果我必须在正义与和平之间做一个选择,我选择正义。”但究竟是谁的正义?我们应该遵循哪一个人对正义的诠释?极端主义只不过是选择一种正义,而排除所有其它的正义。

 

举另外一个例子来说,我们很能了解儒家的智慧吸引人之处,例如尊敬顺从长辈,家丑国耻不外扬等等。这些原则或许是明智的,但是在许多情况下,这些规则却造成了极端负面的结果,例如控制言论和镇压反对意见。举例来说,执著于“保留颜色”和顺从长辈的思想,导致了长久以来的欺骗和谎言,从对待邻居到对待整个国家,都是如此。

 

有了这样的历史背景,许多亚洲国家,例如中国和新加坡等根深蒂固的伪善,就不令人感到惊讶了。许多国家的领袖谴责封建和君主专政,鼓吹民主或共产主义,但同样的,这些领袖们为臣民所敬畏,恶行秘而不宣;他们掌控权力,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,或者钦点的接班人掌权为止。时至今日,古老的封建制度几乎没有任何改变。法律和司法是设计来维持和平、创造和谐社会用的,但是在许多情况下,司法体系反而对作奸犯科和富人有利,而贫困和无辜的人却因为不公平的法律而受苦。

 

我们人类在追求快乐、止息痛苦上,用尽了无数的方法和工具,远超过任何其它的嗜好和职业。因此我们拥有电梯、笔记型计算机、充电电池、电动洗碗机、自动弹出完美土司的烤面包机、狗粪吸尘器、电动鼻毛修剪器、温热座垫马桶、奴佛卡因麻醉药(Novocaine)、行动电话、威而刚、整铺地毯……,然而不可避免的,这些便捷也制造了等量的头痛。

 

各个国家在更大的尺度上追求快乐、止息痛苦,为了领土、石油、空间、金融市场和强权而征战。他们发展先发制人的战争,来避免预期的痛苦。就个人层面而言,我们也一样地接受预防性的医疗照护、服用维他命、找医生注射疫苗及抽血检查,以及全身电脑断层扫描。我们不断地寻找痛苦的征兆,而一旦找着,就马上寻求疗方,每一年,日新月异的科技、疗法和自助书籍,都试图为痛苦提供长久的解决方案,并且还想根除所有的问题。

 

悉达多当时也是在试图根除痛苦,但他不是梦想着诸如展开政治改革、移民到另一个星球或创造世界新经济;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创造一个宗教,或发展一套能带来安详与和谐的行为准则。他以开放心灵来探索痛苦,透过勤奋不懈的沉思,悉达多发现,追本溯源,导致痛苦的是人的情绪。事实上,情绪即是痛苦。不论如何直接或间接的,一切情绪都生起于自私,也就是说,它们都与执著于自我有关。更进一步的,他也发现,情绪虽然看似真实,但不是一个人本具存在的一部分。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,也不是某个人或某个神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诅咒或植入。当某些特定的因与缘聚合在一起的时候,情绪就会生起,例如当你突然认为某个人在批评你、忽视你,或者剥夺你的利益时,然后,相对应的情绪就会接着生起。在接受、陷入这些情绪的当下,我们就失去了觉知和清明。我们“被鼓动”了。因此悉达多发现了他的解决方法——觉知。如果你认真地想要根除痛苦,你必须培养觉知,留心你的情绪,并且学习如何避免被鼓动起来。

 

如果你像悉达多一样地检视情绪,试图找出它们的起源,你将会发现它们根植于误解,因此根本上是错误的。基本上,所有的情绪都是一种偏见,在每一种情绪之中,都存有分别心的成分。

 

举例来说,一个火把以某种速度旋转,就会看起来像个火圈。孩童或甚至一些成年人在马戏团里见到这种景象,都会觉得有趣而迷人。孩子们不去区别手和火把上的火,他们认为所见的是真实的;视觉错觉所形成的火圈让他们兴奋不已。同样的,我们许多人过度关心自己身体的外观和舒适。当我们看着身体的时候,不把它们当做各个分开的部分,如分子、基因、血管及血液来看待。我们把身体视为一个整体;更有甚者,我们还预设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机体,称为身体。由于确信身体是真正存在的,我们先是希望拥有平坦的腹部、细微的双手、壮硕的身形、黝黑英俊的面貌或曲线玲珑的身材。接着,我们迷恋它,把钱投资在健身房会员卡、润肤霜、纤体茶、南滩节食法(South Beach Diet)、瑜伽、仰卧起坐和熏衣草精油上面。

 

如同被火圈所吸引、激动甚或惊吓的孩童一般,我们对自己身体的外观和健康状态有着种种的情绪。当我们看到火圈时,成年人通常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形象而已,不会被鼓动。理性告诉我们,火圈是由组合的部分所造成——一只转动的手握着一个燃烧的火把。没有同情心的大哥大姐们可能会傲慢地嘲笑这个小弟或小妹。但是身为成人的我们看到火圈,因此能够了解孩子们为何如此入神,特别如果是在夜间,加上舞者、迷幻音乐和其它动作伴随表演的时候,更令人目眩神迷。甚至连我们成年人,即使知道这虚幻的本质,也可能会兴奋起来。根据悉达多的观点,这种了解就是慈悲的种子。

 

问一个佛教徒“什么是人生的目的?”是不恰当的。因为这个问题暗喻在某一个地方,也许在一个洞穴之中或者在一个山巅之上,存在着一个究竟的目的。仿佛我们可以透过追随圣者、阅读书籍以及熟悉秘教修行,来解开这个秘密。如果这问题是假设在亿万年以前,有某个人或神设计了一个人生目的的图表,那么它就是一个有神论的观点。佛教徒不相信有一个全能的创造者,而且他们不认为生命的目的已经、或需要被决定和定义。

 

对佛教徒比较适当的问题是“什么是生命?”。从我们对无常的了解,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非常明显:生命是一个巨大的和合现象,因此生命是无常的。它是随时变化、短暂无常经验的集合。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存在,但其共通点是没有任何一个生命希望受苦。我们都想要快乐,无论是总统、亿万富翁,或是辛勤工作的蚂蚁、蜜蜂、虾子和蝴蝶,大家都想要快乐。

 

当然,在这些生命形态之中,痛苦和快乐的定义有极大的区别,即使在范围相对较小的人道之中,也是如此。对某些人痛苦的定义,是其它人快乐的定义,反之亦然。对某些人而言,只要能够生存下去便是快乐,对另外的人而言,拥有七百双鞋子是快乐。有些人,在臂膀上有个贝克汉姆模样的刺青就会快乐。当一个人的快乐于享有一片鱼翅、一根鸡腿或一根老虎的阴茎时,快乐的代价是另一个生命。有些人觉得用羽毛轻搔是性感的,另一些人则偏爱乳酪磨碎器、皮鞭和链圈。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宁愿娶一个离过婚的美国女子,也不要戴上大英帝国的王冠。

 

即使在个人身上,痛苦和快乐的定义也时有变动。一个轻佻的调情时刻,可能因为其中一人想要更认真的关系而突然变调,期待转为恐惧。当你是个小孩的时候,在沙滩上堆筑沙堡就是快乐。在青少年时期,看着穿比基尼的女孩,和赤裸上身的男孩冲浪是快乐。在中年,金钱和事业是快乐。当你八十多岁的时候,收集陶瓷盐罐是快乐。对许多人而言,不断调适于这些无尽而又经常变化的快乐定义,即是“人生的目的”。

 

我们许多人从所处的社会学习快乐和痛苦的定义;社会秩序支配我们衡量满足的准则。这是一套共同的价值标准。来自世界两端的人,能够基于完全相反的快乐文化指针,却体验完全相同的情感——愉悦,厌恶或恐惧等。鸡爪是中国人的佳肴,法国人则喜爱把肥鸭肝涂抹在吐司上。如果资本主义从不曾存于世上,而每个国家和每个人都确切实践毛泽东务实的共产哲学的话,想象一下世界会变得如何:我们会很快乐地活在没有购物中心、没有豪华的汽车、没有星巴克、没有竞争、没有贫富差距、享有全民健保的社会,而脚踏车会比悍马休旅车(Humvees)更有价值。然而,我们的欲求是学习而得的。十年前,在偏远的喜马拉雅王国不丹,卡式录放影机是富裕的象征,逐渐地,丰田Landcruiser越野车俱乐部取代了录放影机俱乐部,成为不丹繁荣与快乐的终极愿景。

 

这种把群体标准视为个人标准的习惯,在幼年时就开始形成。小学一年级时,你看到其它同学都有某种铅笔盒。你发展出一个“需求”,要有和其它人一样的铅笔盒。你告诉了母亲,而她是否为你买那个铅笔盒,就决定了你的快乐水平,这个习惯持续到成年。隔壁邻居有一台电浆电视或一辆崭新的豪华休旅车,因此你也要拥有同样的——而且要更大、更新的。渴望并竞相拥有他人所有的事物,也存在于文化层面中。我们常常对其他文化的风俗和传统,比自己的评价还高。最近,台湾有位教师决定蓄起长发,这在中国是个古老的习俗。他看起来高贵优雅,仿如一个古代的中国战士,但是校长却威胁他,如果他不遵从“规矩”——意即西式的短发,就要把他开除。现在他把头发剪得短短的,看起来好像被电击了一般。

 

目睹中国人为自己的文化根源感到难为情,令人讶异。但是在亚洲,我们可以看到更多诸如此类的优越/自卑情绪。一方面,亚洲人为自己的文化感到骄傲,但在另一方面,又觉得自己的文化有点令人反感或落后。几乎在所有的生活层面,他们都用西方文化来替代——举凡衣着、音乐、道德规范,甚至西方的政治体系,都是如此。

 

在个人和文化两方面,我们采取外来的和外在的方法,来获得快乐、克服痛苦,却不了解这些方法常常带来事与愿违的结果。我们的不适应带来了新的痛苦,因为我们不仅仍在受苦,而且更觉得从自己的生活中疏离,无法融入体制之中。

 

有些快乐的文化定义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用的。一般来说,银行帐户里有一点钱、舒适的住所、足够的食物、好穿的鞋子及其它基本的生活条件,确实能够让我们感到快乐。但是,印度的苦行僧(sadhus)和西藏走方的隐士之所以感到快乐,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一个钥匙圈——他们不必恐惧财产会被别人偷走,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要锁起来。

 

经过多年的沉思和苦修,悉达多仍然坚定不移地要寻找痛苦的根源,以止息自己和他人的痛苦。他前往位于印度中的摩揭陀国继续禅修。在途中,他遇见了一位名叫苏提亚的草贩,供养了他一把吉祥草。悉达多视此为一个吉祥的征兆;在古代的印度文化中,吉祥草被认为是清净之物。悉达多没有继续前行,决定留在当地禅修。他在附近的一棵毕钵罗树下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,铺上吉祥草当座垫。他静默地立下誓言,此身可朽,我可能化为尘土,但直到找到答案,我绝不起身(我今若不证,无上大菩提,宁可碎此身,终不起此座)。

 

当悉达多坐在树下沉思的时候,并非没有人知道。魔王魔罗听到悉达多太子的誓言,感觉到他的决心的力量。魔罗无法成眠,因为他知道悉达多内在的潜能,能够使他的整个地盘陷入混乱。身为一个足智多谋的战士,魔王于是派遣了五个容貌最秀丽的女儿去诱惑太子,使他分心。当这些女孩(我们称她们为天女,apsaras)出发的时候,她们对自己魅惑的能力充满信心。但是一接近正在禅定的悉达多时,美貌却开始消失。她们变得干瘪老迈,身上长出肉疣,皮肤发出恶臭。悉达多丝毫不为所动。这些沮丧的天女回到父亲身边,魔王勃然大怒。竟然有人胆敢拒绝他的女儿!盛怒之下,魔罗召集了他的部下,组成了一支大军,配备了所有可能想象的精锐武器。

 

魔王的军队全力攻击悉达多。但是令他们惊愕的是,所有瞄准悉达多的箭、矛、石头和弹弩,一旦接近了他,都化成为一阵花雨。历经长时而无功的战事,魔王和他的军队精疲力竭,完全败北。最后,魔王来到悉达多面前,使出全部的外交手段,试图说服悉达多放弃他的追寻。悉达多说,经过了这么多世的试炼,他不可能放弃。魔王问他,我们如何能够确定你已经奋斗了那么久。悉达多回答,我无需确认,大地是我的见证。同时,他以手触地。此时,大地震动,魔王当场消失无踪。如是,悉达多获得了解脱而成佛。他终于发现了从根源止息痛苦的道路,不只为他自己,也为了所有的人。他最后对抗魔王的处所如今被称为菩提迦耶,而那棵树则被称为菩提树。

 

许多世代以来,这就是佛教徒母亲们说给她们孩子听的故事。

 

从前有个老人出家,剃度的时候年岁已大,头发华白而相貌庄严。有位信徒依习俗供养僧众午餐。女施主不知道老人只是刚出家的沙弥,以为他是资深的和尚,因此安排他坐在上座,而且对他特别恭敬。习惯上,在午餐供养后会请一位和尚带领大家回向功德,并做简短的开示。

 

一些年轻的和尚因为自己排行较长,对这位沙弥坐在上座感到不悦,决定让他来领众回向,好差辱他一番。老人还来不及反对,虔诚的女施主就向他顶礼请求开示。惊慌之下,他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年轻和尚高兴地看着他出丑。

 

老和尚站起来,口中喃喃自语,重复说了几次:“无知是苦”。女施主沉思他的话,想道“真是如此,无明是我们一切痛苦的根源。”经由如此不断思维,她终于得到证悟。这件事很快地传开,许多人也开始思维无明是苦,也都得到证悟。这位老和尚回到当年的女施主跟前,请求她教导,也因而获得证悟。

 

佛陀不是一个悲观者、也不是末日论者,他是重视实际者,而我们却多是逃避现实者。当他说一切和合皆是无常,他并不认为那是坏消息,而是简单、科学的事实。根据你的观点,以及对这个事实的了解,无常可以是通往启发与希望、光荣与成功的大门。例如,全球暖化和贫穷是贪婪的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产物,但这些不幸都是可以反转的。这就要感谢和合现象无常的本质。我们不用依靠神的旨意这种超自然能力,只需要单纯地了解和合现象的本质,就能扭转乾坤。当你了解现象,就能操纵它们,因而影响因和缘。你可能会很惊讶地发现,像是拒用塑料袋这样小小的一步,就能延缓多少全球暖化的问题。

 

我们能认清因缘的不稳定,就会了解自己有力量转化障碍,并且完成不可能的任务。生活中的各个层面都是如此。如果你现在没有一台法拉利,你完全有可能创造出因缘而拥有一台。只要世上有法拉利,你就有机会去拥有它。同样的,如果你想活久一点,可以选择不抽烟和多运动。合理的希望是存在的。而绝望,和它的反面—模一样,都是相信恒常的结果。

 

你不只可以改变外在的物质世界,也能改变内在的情绪世界。例如,经由放下野心,将焦躁的心转化,让它趋于平静;或者为人和蔼,乐善好施,以便营造好名声。如果我们都能训练自己去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,就能在家庭、邻里、国际间增长和平。

 

这些都是我们在世间法上和合现象的例子。悉达多也发现,即使最可怕的地狱与惩罚,也是和合而成,因此是无常的。地狱不是永远存在于地底下某处,而受惩罚者永远在那儿受折磨。它比较像是场恶梦。你梦到被一只大象践踏,这是由各种条件所产生的。首先,是你睡着了,其次,你可能有过与大象相处不愉快的经验。不管恶梦持续多久,在那段时间里,你是身处地狱。然后,因为有闹钟的因缘,或者只是因为睡够了,你醒了过来。那场梦就是暂时的地狱,而它和我们概念中“真正的”地狱,没有什么不同。

 

同样的,如果你仇恨某人并采取攻击或报复的行动,那本身就是地狱的体验。仇恨、政治操作和报复在这个世界上造就了地狱,因此我们看到比AK-47步枪还矮、还小、还轻的男孩,忙着从军而无暇游戏或庆生。这与地狱无别。由于因缘,我们有了这种地狱,因此我们也可以利用佛陀教导的爱与慈悲,对治愤怒与仇恨,来离开这个地狱。

 

无常的概念并非预言世界末日或天启,它也不是对人类罪恶的惩罚。它没有本具的正面或负面,只不过是事物和合的过程之一部分而已。我们通常只想要无常的一半过程。我们只要生而不要死,只要得而不要失,只要考试的结束而不要它的开始。真正的解脱来自领受整个循环,而不是紧紧抓住自己喜欢的部分而已。谨记因缘的变异与无常,不论是正面或负面的,我们就能善用它们。财富、健康、和平、名望,和它们的反面一样,都是暂时的。而且悉达多当然不会偏好天堂美景或天堂经验,它们也都是无常的。

 

我们也许不懂,为什么悉达多说一切和合事物皆是无常?为什么他不只说一切事物皆是无常就好?不提“和合”二字,只说一切事物无常,也是正确的。然而,我们要把握每个机会提醒自己这第一部分、这个和合本质,因而维系这句话背后的逻辑。和合本质是很容易理解的事,但它有许多层次,要深切了解它,就需要时时谨记在心。

 

这世上一切存在或运作的事物,一切想象和实体所构成的、一切心中所想的,甚至心的本身,绝对不会永远一成不变地存在。有些事情也许会持续你一生经验这么长,甚至可能延续到下一代,但是它们也可能消逝得比你预期的更早。不论如何,终究会变化是无可避免的。这和或然率或机率没有关系。如果你感到绝望,记住这一点,你就不会再有绝望的理由,因为让你绝望的原因也将会改变。凡事都会改变。澳洲成为中国的一部分,荷兰成为土尔其的一部分,不是不可想象的;你会致人于死或余生困在轮椅上,也不是不可能的。你有可能成为亿万富翁、全人类的救世主、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或是证悟的人。

 

悉达多并非独自离开迦毗罗卫国的。破晓之前,当家人和仆役都沉沉入睡时,他来到最信任的朋友——车夫迦那所休息的马厩。迦那看到悉达多没有侍从独自前来,他无言以对。在主人的指示下,他为悉达多最心爱的座骑“卡当卡”上了马鞍。他们两人悄悄地穿过城门,无人知晓。走了一段距离之后,悉达多下了马,除去了所有的手饰、脚镯及太子华服,将这一切都交给了迦那,命令他骑着卡当卡回城。迦那请求让自己留下来陪伴悉达多,但是太子心意已决。他要迦那回去继续服侍皇室。

 

悉达多要迦那带回口信,告诉家人不要为他担心,因为他即将踏上重要的旅程。此时,他所有的饰物都已经给了迦那。除了代表显赫、阶级与皇室的最后一个象征——那一头美丽的长发之外。然后,他亲自将长发剪下,交给迦那,便独自离开了。悉达多步向了探索无常之旅。此刻的他,觉得花费这么多精力于美丽与虚华是很愚蠢的。他批判的并不是美丽与装扮本身,而是相信它们的本质是恒常的信念。

 

俗话说:“情人眼里出西施。”,这句话比字面上看来的更为深刻。美丽的概念是易变的,流行时尚的因缘不停地改变,倾心于流行时尚的人也不断的在改变。一直到二十世纪初,还有年轻女孩把脚绑成三寸金莲。人们把这种虐待视为美丽,甚至还有些男人闻到缠脚布的味道会产生情欲的快感,而现在的中国女性还得再经历另一种痛苦,她们要拉长小腿,以便看起来像Vogue杂志上的模特儿。印度女性丰腴的体态,就如阿姜塔石窟壁画上所描绘的丰满标致,现在却想要瘦成和巴黎模特儿一样地骨感。默片时代的女星,嘴唇比眼睛小才受赞美,现在却流行大嘴以及像香肠一样的丰唇。如果下一个魅力偶像会有蜥蜴唇和鹦鹉眼,那么所有那些把嘴唇整厚了的女人可能就要花钱整型缩唇了。

 

明了和合的道理,了解即使只是煮熟一颗蛋也要牵涉到非常多的现象,对我们有很多好处。当我们学会了解每一件事物及状况的各个和合部分,我们就能学习培养宽容、谅解、开放与无畏。举例来说,有些人到现在还认为马克·查普曼(Mark Chapman)是谋杀约翰·蓝侬(John Lennon)唯一的罪犯。要是我们对名人的崇拜不那么严重,也许查普曼就不会有杀死蓝侬的荒诞想法。二十年后查普曼自己承认,当他射杀蓝侬的时候,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真正活生生的人。而他的精神不稳定是由许多因素和合而成的(例如脑部的化学作用、童年的教养、美国的精神保健系统等)。当我们能了解一个病态而饱受折磨的心是如何形成,并且知道它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运作,就比较能够理解并宽恕世界上众多的马克”查普曼。当条件成熟,就像蛋煮熟了一样,即使我们祈祷暗杀事件不要发生,它还是避免不了。超过了某个时间点,我们要改变条件的企图和行为就会徒劳无功了。

 

但是即使我们理解,可能还是会对难以预期的查普曼感到恐惧。恐惧和焦虑是人类心智中主要的心理状态。恐惧的背后是对确定性不断的渴求。我们对未知感到恐惧。人心对肯定的渴望,是根植于我们对无常的恐惧。

 

当你能够觉察不确定性,当你确信这些相关联的成分不可能保持恒常与不变时,就能生起无畏之心。你会发现,自己真正能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状况,同时又能容许最好的发生。你会变得高贵而庄严。这种特质能增强你的能力,不论是在工作、作战、谈和、组织家庭,或是享受爱和情感关系。知道下个转弯处就有某件事等着你,接受从此刻起有无限的可能存在,你将学会运用遍在的觉性和预见的能力,如同英明的将军一般,胸有成竹,毫不惊慌。

 

对悉达多来说,如果没有无常,就不会有发展或进步。小飞象大宝(Dumbo)也理解这一个道理。小时候因为那时大耳朵被人排斥,它寂寞、沮丧又担心被赶出马戏团。但是后来发现它的“畸形”能让他飞行,既独特又珍贵。它变得广受欢迎。如果它早一点相信无常,就不会在开始的时候受那么多苦。对无常的体认是个关键,让我们不再害怕身陷于某个情境、习气或模式,而永远无法逃脱。

 

男女关系是最多变,也是最能说明和合现象与无常的例子。有些夫妻以为他们能借着阅读书籍或婚姻咨询,来维持“至死不渝”的关系。知道男人来自火星,女人来自金星,只有化解婚姻不合的一些明显因缘。就某种程度来说,这些小小的了解也许能带来短暂的和谐,但却无法顾及婚姻和合关系中许多隐而不见的因素。如果我们有见所未见,也许就能享有完美的关系,或者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发展关系。

 

将悉达多对无常的理解应用到男女关系上,让我们想到朱丽叶对罗密欧说的一句深刻话语中所描述的愉悦。她说:“离别是如此甜蜜的忧伤……。”离别,往往是男女关系中最为深刻的经验。每段关系最终都会结束,即使不是别的原因,也会由于死亡。如此地想,我们对每段关系的因缘就会更珍惜与理解。这在另一半罹患不治之症时更为强烈。没有“天长地久”的幻想,反而有意想不到的解脱:我们的关怀与爱心变得没有附带条件,而欢乐常在当下。当另一半来日有限时,我们会更自然、也更满愿地付出爱和支持。

 

但我们常常忘记自己的来日一直都是有限的。即使理智上知道有生必有死,一切和合终将分散,我们的情绪状态还是常常会回到相信恒常的模式,完全忘记相互依存性。这种习气会造成各种负面的情况,像是偏执、寂寞、罪恶感等等。我们会觉得被欺骗、被威胁、被虐待、被冷落,仿佛这个世界只对我们不公平。

 

当悉达多提到“一切和合的事物”,他所指的不只是像DNA、你的狗、艾菲尔铁塔、卵子和精子等具体可认知的现象而已。心、时间、记忆和上帝,也是和合而成。而每一和合的成分,又依赖更多不同层次的和合而成。同样地,当悉达多教导无常时,他也超越了一般“结束”的想法,像是那种认为死亡只发生一次就完了的概念。死亡从生、从创造的那一刻开始,就没有停过。每一个变化,都是死亡的一种形式,因此每一个生都包含了另一个事物的死亡。

 

拿煮鸡蛋来做例子。如果没有不断的变化,蛋就煮不熟;煮好蛋的这个结果,需要某些基本的因缘。很显然的,你要有一颗蛋、一锅水,和一些加热的元素。另外有些非必要的因和缘,像是厨房、灯光、计时器,还有一只把蛋放进锅子的手。另外一个重要的条件,就是没有像是电力中断或是山羊跟进来打翻锅子之类的干扰。此外,每一个条件,例如母鸡,都需要有另一套具足的因缘条件。需要有另一只母鸡生下蛋才能孵出它,还要有安全的地方,有食物才能让它成长。鸡的食物也要有适合的地方生长,并且要能让它吃进去才行。我们可以将非必要和必要条件一直分析到小于原子的程度,而在这个分析的过程中,各种形态、形状、功能和标签也会不断地增加。

 

当无数的因缘和合在一起,而且没有障碍与干扰,结果是必然的。许多人误以为这是注定的或是运气所致,但事实上我们是有能力对条件产生影响力的,至少在起始的时候。然而,到了一个程度以后,即使我们祈求蛋不要煮熟,它还是会熟。

 

就像蛋一样,所有的现象是由无数的成分所组成,因此它们是可变的。这些无数的成分几乎都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,所以会让我们的期待落空。最没有希望的总统候选人可能会赢得选举,并带领国家走向繁荣富足。你助选的候选人也许会赢,然后弄得国家的经济与社会衰败,让你的生活苦不堪言。你也许认为自由左派的政治是开明的,但它也许就是法西斯和光头族之因。这种不可预料性,遍在于所有的物质、感受、想象、传统、爱情、信任、不信任、怀疑论,甚至上师和弟子以及人与神之间的关系。

 

所有这些现象都是无常的。拿怀疑论来当例子。有一位加拿大人,他曾经是个典型的怀疑论者。他很爱参加佛学课程,因为可以和他辩论。他其实热稔佛理,所以提出的论点都很有力。他特别喜欢找机会引述佛经,教导人要分析佛所说的话,而不是照单全收。才过了几年,现在的他却是一位知名通灵人的虔诚弟子。这位极端怀疑论者,现在会坐在他歌唱的上师面前,泪水决堤般流下,全身全心奉献给完全无法以逻辑解释的东西。信仰,怀疑论以及所有和合的现象一样,都是无常的。

 

不管你对自己的宗教、或对自己不信仰宗教感到自豪,信仰在你的生活中都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。甚至“不信”也需要信仰:对自己基于多变情绪的逻辑和理性完全盲目的信仰。所以,不再相信过去所深信的事物一点也不足为奇。信仰的“非逻辑本质”是非常明显的。事实上,它更是最和合及相互依存的现象。信仰可以单纯地由一个恰好的时间、恰好的地点、恰好的注视所引发。你的信仰也可能只靠表相的和谐。比如说你讨厌女性,正好遇上了一个宣扬仇恨女性的人。你就会觉得那个人强而有力,同意他的看法,并且对他有信心。有时甚至像是共同喜好醍鱼这种小事,都会提升你的虔诚心。或是某人或某个团体能减少你对未知的恐惧,也有相同的作用。另外,你所生长的家庭、国家、社会,也都是所谓信仰这个和合物的成分。

 

许多佛教国家,如不丹、韩国、日本、泰国等国的人们会盲目地遵循佛教的教义;但在另一方面,因为资讯不足,或是有太多令人分心的事,这些国家的许多年轻人开始对佛教感到幻灭,使得信仰的现象无法持续,最后他们跑去追随另一种信仰,或是追随自己的理念。

 

现在你读这本书所处的地球,如果没有先被陨石撞毁,也终将变得像火星一样,没有生命。也许是一座超级火山爆发,遮蔽了阳光,使地球上所有生物灭绝。在夜空中,我们浪漫地凝视的星星,许多其实早已消失,我们看到是几百万年前的星光。而在这个脆弱的地球表面,陆地持续地还在变化。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美洲大陆,在三亿年前还只是地质学家称为原始盘古大陆的一部分而已。

 

但是我们不必等待三亿年才能看见这种变化。即使在短短的一生中,我们也亲眼目睹了所谓的宏伟帝国像热沙上的水痕,蒸散无踪。印度曾有一位女皇住在英国,她的日不落旗飘扬在世界各个角落。但现在落日却映照在英国国旗上。我们深深认同的国家与种族也不断在改变。像以前统治整个领土的毛利族和纳瓦霍族战士,如今住在局促的保留区,而移民反而被认为是原住民。中国人过去称呼满州人为“他们”,现在他们却变成“我们”。然而这种不断的转变,却从未阻止人们为了建立强大的国家、疆域与社会而牺牲生命。几个世纪以来,有多少血液是以政治制度之名而流?每一种制度都是由无数不稳定的元素,如经济、收成、个人野心、领导者的心脏血管健康状况、欲望、爱和机运等组合而形成。传奇的领导者也不是稳定的,就有人因为抽雪茄但不吸入,而导致身败名裂。

 

这种复杂性与不稳定性在国际关系中有增无减,因为盟友与敌人的定义一直在改变。美国曾经盲目地强烈挞伐一个叫“共产主义”的敌人。即使像切”格瓦拉(Che Guevara)那样的人民英雄,只因为他属于某个政党,而且戴了有红星的贝雷帽,就被谴责为恐怖分子。事实上,他跟我们把他所刻画成的标准共产党员形象,可能一点也不象。而短短的数十年之后,白宫就向世上最大的共产国家——中国示好,并且给她最惠国待遇,却对于那些曾经让美国藉以号召战争的同样事由视若无睹。

在人际关系上,我们也同样经历到友谊的改变。过去曾和你分享内心秘密的好友,有可能成为最大的敌人,因为他可以拿那些亲密的交情来对付你。布什总统、宾拉登和海珊就在众人面前闹翻而无法收拾。过去他们三个曾是亲密战友,现在却是最标准的死对头,利用对彼此的熟悉进行血腥的圣战,以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为代价,就为了执行各自信奉的“道德”版本。

 

由于我们对自己的道德原则感到自豪,而且常强加于别人身上,因此道德观还是具有少许价值。然而,在整个人类历史当中,道德的定义也随着时代精神而一直在改变。美国人度量政治正确性或不正确性的仪表起伏不定,令人迷惑。不管如何称呼种族或文化群体,总是有人会被冒犯,游戏规则一直在改变。

 

在古老的亚洲艺术作品中,常描绘女性裸胸行走,即使走在近代,有些亚洲社会还是能接受女性不穿上衣。然而由于电视与西方价值的和合现象,传入了新的道德观。突然间,不戴胸罩变成一种道德上的错误,如果女性不把胸部遮掩起来,会被认为粗鄙,甚至还会遭到逮捕。昔日思想开放的国家,现在正忙着接受种种新的道德观,订购胸罩,即使在最热的雨季也要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。胸部并不是天生的坏东西,它也没改变过,改变的是道德观。这种改变,把胸部变成是一种罪恶的东西,以至于美国联邦通讯传播委员会罚了CBS电视台一千万美金,只为了珍娜·杰克森(Janet Jackson)的三秒露胸。

 

在悉达多踏出宫门后的两千五百三十八年,数以百万的人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庆祝与迎接新的一年开始,有些人正在祈祷赞颂神明,有些人则是趁着商品打折大肆采购时,海啸大灾难震撼了全世界。就算最冷漠的人也震惊不已。当新闻报导出现在电视的时候,许多人希望奥森威尔斯会突然出现插播,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假的,或者希望蜘蛛人可以弭平灾难,解救众生。

 

看到海啸的受难者被冲上岸边,相信悉达多太子也会心碎。但看到我们对这种事情的发生如此震惊,他可能更为心碎,因为这证明了我们一再地否认无常。这个地球是由多变岩浆所形成。每一个地块,不管是澳洲、台湾或是美洲,就像草上的露珠一般,随时会坠落。但是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兴建摩天大楼和隧道。我们为了免洗筷子和垃圾信件,贪婪地砍伐森林,只会更加速这无常的反应。人们看到任何现象出现终结的征兆时,应该不会感到意外,但我们却很难去接受。很多中国人都相信长城会永远耸立,就像印度人相信泰姬玛哈陵(Taj Mahal)会永垂不朽,美国人相信自由女神像会永远长存一般。

 

然而,即使经过海啸这么具摧毁性的警示,死亡与毁坏很快就会被埋藏与遗忘。豪华的渡假村很快就会耸立在受难者家属前来认尸的地点。世人依旧会沉迷于组合与造作各种现实,以求取永恒的快乐。渴望“从此快乐地生活”,只不过是冀求恒常的伪装。造作这些亘古之爱、恒久快乐以及求赎之类的概念,只会得到更多无常的明证。我们的意图(生)与结果(坏)是相互矛盾的。我们所求的是历久不衰,但所作所为的却正好引导我们走向衰毁。

 

佛陀教导我们,至少我们心中要保持着无常的概念,不要故意去隐藏它。我们借着不断地觉察和合的现象,便会了知因缘相依。认识因缘相依,我们就会认识无常。而当我们知道一切事物皆无常,才不会被种种假设、僵化的信条(不论宗教的或世俗的)、价值体系和盲目信仰所奴役。我们的觉察力可以让我们免于受限于个人的、政治的和感情的戏码之中。我们还可以将这种觉察力导向大至想象之极,小至次原子层次。